蓝布衫
蓝布衫在风里漾开了。风是巷弄里的老住客,长年游走于青石板与白粉墙之间,熟稔地摩挲着每一寸纹理。那蓝布衫便悬在竹竿上,任风的手指穿过它棉质的肌理,将每一道褶皱都抚成流动的波纹。
巷子是窄的,却深。两旁的墙高高地耸着,漏下一线天光,恰好落在这件蓝布衫上。蓝是洗得发白的那种蓝,褪去了初时的鲜亮,沉淀出一种温润的旧意。布纹粗疏,经纬分明,细看时,能瞧见几处细密的针脚,是补缀的痕迹,针脚也旧了,融在布纹里,不细察便看不出来。
风游走于布纹间,衣衫便活了。先是袖子鼓荡起来,接着下摆也漾开波纹,整件衣服便像有了呼吸的活物一般,在风里起伏着。布纹原是静的,此刻却动了起来,一纹一纹地漾开,如同水流过浅滩。风在布纹里游走,布纹在风里流淌,于是那旧日的岁月,便从布纹的沟回里渗了出来。
这巷弄里的人家,日子是旧的。蓝布衫的主人大约是个妇人,每日里淘米洗菜,生火煮饭,将日子过得如同这布衫一般,素朴而坚韧。衣衫上的每一处磨损,都记录着一次弯腰,一次搓洗,一次在灶台前的熏燎。那蓝是染缸里浸出来的,用的是土法,染得不甚均匀,却自有一种沉着的气度。
竹竿架在墙与墙之间,横过窄巷。竿上晾的不止这一件,还有孩童的开裆裤,老汉的白汗褂,一例是洗得发白的旧物。蓝布衫在其中,并不显眼,却自有一种气韵。风过时,满竿的衣物都簌簌作响,唯有这件蓝布衫,在风里漾开的波纹格外沉静,如同一个历经沧桑的人,连叹息都是无声的。
巷口有卖豆腐的梆子声传来,悠长而寂寥。那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墙,抵达此处时,已变得幽微。蓝布衫在风里微微抖了一下,仿佛被这梆子声触动了某根记忆的弦。巷弄深处,谁家的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又“哐当”关上。生活的声响在巷子里回荡,却穿不透那高高的墙,只在墙与墙之间反复折射,渐渐微弱下去。
布纹的流淌是缓慢的。风从布纹间穿过,携带着旧日的气息——炊烟的味道,米浆的甜香,还有皂角的清苦。这些气息渗入布纹,又从布纹间逸出,在巷弄里弥漫开来。风动布纹,布纹便成了岁月的河床,旧日的生活在其中静静流淌。
蓝布衫的旧,不是破败的旧,而是温润的旧。如同巷弄墙角里生出的青苔,在阴湿处默默滋长,自有一种沉静的生机。那蓝虽褪了,却褪得从容,仿佛岁月本该如此流逝,无须惊惶。布纹粗疏,却经纬分明,如同生活的肌理,虽经磨洗,依然清晰可辨。
风渐渐歇了。蓝布衫的波纹平复下去,又成了一幅静物。竹竿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移动,一寸一寸地爬过墙根。巷弄里的声响也低了下去,只有谁家灶膛里柴火的毕剥声,隐约可闻。
蓝布衫依旧悬在那里,静默如一个古老的符号。风动时,它是流淌的岁月;风静时,它是凝固的时光。在巷弄的天光里,它泛着温润的旧意,将朴素的美学写在每一道布纹上。